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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新勇蚕豆

2022/6/3 来源:不详

读到“三月桃花开”“八月麦子成熟”之类的句子,常觉得句中的月份多余。中国幅员辽阔,南北有差异,东西有差别,桃花在你家三月开,可在别的地方,可能一月开,也可能四五月才开;麦子可以八月熟,也可以四五月熟。若使大家不多心,只要“桃花开了”“麦子成熟”就足够说明问题。

不仅桃花和麦子,所有的生物可注释相应的季节,季节是长在植物身上的,也是长在动物身上的。桃花开时,所谓的春风还镶着冬天的牙齿,水也冰冷,随时打算回过头去做冰,可青蛙和蛤蟆管不了那么多,只要洒下一阵雨水,便在窗外大声歌唱自己的爱情,它们的歌唱填满了空旷的夜晚。当一群身披黑色缎子的蝌蚪在水中反射着阳光、悄无声息地时聚时散,春天才算坐稳了。

与桃花相呼应的,是布满田野的蚕豆花香。中纬度地区,霜降前后种植蚕豆。在没有现代化种植机械之前,把土地整平,用一呈“V”字形的木叉杵地,一杵一个窝,一粒蚕豆一把肥。蚕豆不择生长的地方,狭窄的田埂边、角度倾斜的坡地上、巴掌大的荒地上、房前屋后,只要有一抔土,只要能容一粒种子安身,它便蓬蓬勃勃地把命立起来。到这时节,蚕豆茎秆长成两尺来高,半腰上,全是蚕豆花。蚕豆花的香味是不可复制的,清新中有透明,纯粹中有高雅,浓淡适宜,轻重适当。长相也好看,无论是白色的花瓣或是红色的花瓣,花瓣中央都有一对黑色的眼睛一般的图案。这是一种瞄过眼影的花,不到凋谢,花瓣上的眼睛便睁着。还可以入药,主治各种内出血、白带和高血压病。

蚕豆荚从谢了的豆花上长出来。如果能躲过倒春寒,一朵花一个豆荚,每个豆荚结一到四粒蚕豆,不结蚕豆的豆荚有,超过四粒的蚕豆荚我至今没见过。

在蚕豆花身上是可以写诗的,比如,一朵花,见证一个季节的存在/一朵花,见证一个季节的消失。

在春天的食物里,蚕豆实在值得大书特书。它不金贵,大大小小的菜场都有。丰产的年份,量多,但便宜;歉收时则量少,价格贵。用数量去乘价格,无论丰产还是歉收,农民都赚不上钱。将其制作成食物入口,更不难。

最最原始的吃法,当数在我青少年时期的盗而生食。那时我们还归生产队管,蚕豆结荚时节,正青黄不接,社员从大到小,都渴望得到青蚕豆来苟延残喘。可惜大人一般没有这么幸运,这种机会专属于放牧鹅群或耕牛的少年。鹅群或耕牛是偷蚕豆的道具,把鹅群或耕牛撵到蚕豆地边,作案便开始了。挑老嫩适中的豆荚从中部,从更为隐蔽的一侧小心折断,取出蚕豆,飞入口中,疯狂咀嚼的同时,把空空的豆荚复原。豆荚的壳便好端端回到蚕豆茎秆上。等看庄稼的生产队长或者社员发现,已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。所选豆荚不能过嫩,太嫩则蚕豆粒是一包水;不能太老,老了豆皮吞不下去,留下作案痕迹。为活命,长辈不阻止,还替我们支招,比如鹅群或者耕牛在这条田埂吃草,最好匍匐前进到另一块蚕豆地作案;比如第一次吃青蚕豆最多吃十粒,“生蚕豆择人,弄不好要死人!”他们说。我亲眼见到一个伙伴吃了青蚕豆,脸色苍白,腹痛恶心,小便犹如酱油,继而腹泻呕吐,昏迷不醒。医院抢救两昼夜,才没有过早费掉一具小棺材。那时候乡下孩子第一次吃青蚕豆,充满仪式感。纵使第一次吃后除了多放几个屁,没出现其他状况,也不敢多吃——吃多了撑肚子。青蚕豆的撑法跟其他食物的撑法不一样,是死撑,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,你会感到肚脐眼儿正朝肚皮外面鼓出来。多年以后,当我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安家,妻子见我吃生蚕豆,用古怪的、研究恐龙般的眼神盯着我问:“你是哪个原始部落来的?”又过了若干年,也就是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我剥了一粒生蚕豆的皮放到鼻子底下,幽暗的清香中夹杂浓重的生涩,竟怀疑自己有过偷食青蚕豆的少年时光。

最简便的吃法,是蚕豆入锅,掺水过面,加盐适中,大火煮开,中火续煮,到酥软开口时,加蒜末,用大火收汁,待烹干水汽,滴几滴香油,翻搅均匀后出锅。不油不腻,齿颊生香。豆皮的口感近似于上好的海参,有胶质,有嚼劲,不带渣滓。豆仁酥软无骨,又面又糯,入口即化。吃到舒爽处,整个一顿饭一粒米饭不吃,甩开两个膀子,专吃蚕豆。以蚕豆为主料,可做出几百道菜。就我目前吃过的,有卤汁焖蚕豆、蚕豆粉丝煲、蚕豆蛋花汤、肉末炒蚕豆、凉拌蚕豆、五香蚕豆、榨菜炒豆瓣、酸菜豆瓣汤,等等等等。蚕豆百搭,烧个酸菜鱼,丢半把蚕豆到汤里去也错不了,别有风味。

特别值得记述的是一道叫蒜香蚕豆的菜,做法没有什么讲究,不过是先把蒜末放油里爆出香味,倒入青蚕豆,翻炒至开口,此时豆皮多半已焦,部分翻卷,火候便到了,倒入半小碗预先准备好的小葱花,适量的盐,翻炒均匀,便大功告成。这道菜大有名堂,由于是干煸,皮焦里嫩,嚼起来很有劲道,外面有炒干蚕豆的滋味,里面却彻头彻尾是青蚕豆;表皮有盐味,内里因食盐没来得及浸入而清甜可口;加小葱末,清香无比。配上二两好酒,一人独酌,也诗意盎然。

每到蚕豆上市季节,特别羡慕还有“乡下”的人。那里或者住着他们的父母,或者住着他们的亲戚,每年替他们种上一块蚕豆,不打农药,不用化肥,纯天然,无污染,可以甩开膀子放心吃,想吃多少吃多少。少年时期,在生产队种过蚕豆,为避免老鼠和地虫侵害,播种之前,用有毒农药浸种。浸种的农药,药效长,发芽之后进入植株,结荚之后进入果实。据说这种浸种之法一直沿用至今。同样是蚕豆,市场上买回来的,跟“乡下”提供的,大不一样。吃到嘴里的心情也不一样。“乡下”成了一份寄托,成了一个隐喻,成了一个道德符号,成了一把文化钥匙。我也是有“乡下”的人,可惜远在数千里之外,回去探一回亲都盼星星盼月亮,就别奢谈其他啦。

假如能拥有一块地,我一定会把它经营成一片青青蚕豆园。

本文刊于年7月5日《文汇报笔会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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