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文杂记江湖中挑生啃生意
2023/9/29 来源:不详旧时北平城天桥经常会瞧见有一个人站在那,穿着一件大片油泥的灰布棉袍,头戴着破旧的豆包软胎帽子,嘴里头直叨念着说:“可怜哪,可怜哪!”
听他的口音是南方口吻,把可怜两字念成了“克恋”韵调。在他眼前的路上,地下放着一个白手巾包,叠得四四方方,在这包上插着一根笤帚苗,嘴里嘟嘟囔囔的。行人瞧着他这种的神都很奇怪,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。不大的工夫就被人们簇聚得围了个大圈,都要听听他究竟是干什么的。
在这个当从人群里挤进一个人来,年纪就在五十来岁,他的穿着好像是宅门里的厨子,可是脸膛的颜色很显着憔悴,手里还拿着一根大杆烟袋呐。挤到这人眼前边,就向这人问说: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
这人经他这一问,冲着他说:“我是做买卖的呀。”
他听见这话,当时也露出点奇怪的样说:“你既是做买卖的,卖的是什么呀?”
这人当时说:“卖的是紫金山上紫金树结的紫金果。”
说的话都是南方口吻的韵调,乍一听简直捉摸不清楚。这人说完了,又给他重说一遍,围着的人才知道是卖紫金果的。
跟着他又问这人:“你既是卖紫金果的,东西在哪哪?”
这人手指着眼前的手巾包说:“这哪。”
这时围着的人听见,都低头瞧地下的白手巾包。他又指着这人说:“你真是废物,做买卖的哪有包着卖的呀。能够有人买也得叫人瞧瞧东西呀,你打开包亮出东西来,叫人们瞧一瞧。”
这人在这时候哈下腰把包拿起打开了,一瞧里面包着有黑紫色的小枣核似的,可是周身有毛,有四五百个。它那颜色,就仿佛是炒煳了的铁蚕豆似的。
他在这个时候用手拿过一个来,冲着这人说:“你卖的这是紫金果呀。确有这么一种东西,生在四川,是很贵重很缺少的一种药材。你从哪得来的呀?”
这人说:“原是同人到那地方办事,听说这种东西是很贵重的药材,所以顺便带回点,送亲友或是行个好。现在来到北平这地方找人,不想人地生疏,费了几天工夫才把地址找着了,不想人早走了,不知往哪里去了,找是不容易了,想再回南边也是很难的了,所以就落魄在这了。手里的困苦那还能说吗?求亲无有,告友无门,忽然想起带着的紫金果在北平是很缺少很贵重的东西,何不卖出它去先济急哪!所以包好了在这卖。”
这问主听完了这一席话,作出一种狰狞难看的面孔来说:“北平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有,北平是藏龙卧虎的地方,有识货的。这种东西在前清的时候内廷里是常见的,外边人看见是不容易的。说起这东西来,用假的最能够骗人,因为乃是不常见的东西。要说这紫金果呀,你是蒙不了我的。它还有个名叫川丁香是不是?”
这人微微地一点头。他跟着又说:“在从前我在内监陆某家里当厨子,陆内监谁不知道哇!哪一年给他送礼的什么没有哇!尤其是这种东西,我是司空见惯的,那时候他还给了我不少哪,到眼下我家里多少还有点呢。要瞧你这种东西,个跟颜色倒不像是假的,可是要掐开了,用舌头试试它的味,就可以知道是真的是假的。”
他把话说到这,围着的人都疑惑他是懂行的,直瞪着两眼睛,不转眼珠地瞧着他,侧耳听他说。卖紫金果的这个人,反倒被他说得咬音咂字听着,他说的紫金果招招有谱。就拿着一个说:“净说它的个跟颜色一样呀,里面的瓤是不是也得瞧瞧呀?”
他拿着果举在这人跟前说:“掐开一个诸位瞧瞧行不行呀?”
这人说:“行呀。”
他在这时候就把这果掐开啦,分作两半,把那瓤抠出来说:“瞧这瓤的成色倒像是真的,可是我知道那味道是能够分出酸甜苦辣咸五样味来,那才是真的哪。这种东西吃下去能够入人的五脏,专治妇人各种的病症:什么两肋发胀,筋骨麻木,胎前产后,胸闷胀满,不思饮食,咳嗽痰喘,妇人的百病都可以治的。就是没有什么病的人,吃了它也是有益无损的,这种果的出产,就是紫金山这一个地方有,它的贵重就在这。”
说着话就把这果往围着的人手内一递说:“诸位先生可以尝尝这瓤的那味。”
围着的人就有接过去送到嘴唇外边,伸出舌头舔,咂了咂味,微微地点了点头。有人说我吃的是酸的,有人说我吃的是辣的,有人说我吃的是甜的,有人说我吃的是苦的,有人说我吃的是咸的。
这识货的人看见人都尝了尝。他也把那果瓤舔了舔,点点头说:“不错,这东西是地道的,实是紫金山上的紫金果。到眼下要搜寻这样地道货呀,真是不容易了。”
话说到这,又冲着卖果这人说:“你这东西让诸位先生和我一尝呀,的确是真的。怎么卖呀?说个价,叫诸位先生好买呀。”
卖东西的人在这时候才说:“谁要是买,一毛钱两个。”
这识货的人听了这话接着说:“要按这时候一毛钱买俩呀,真算便宜。要到药铺买去,一毛钱买一个怕也不容易,并且它那成色跟味道还许跟不上这个好哪。话又说回来了,货到街头死,肉贱鼻子闻。在这就不能够跟人家药铺里比啦,贱贱地先卖出去,弄个饭钱,要多弄个盘费你好回家呀。你要凑个盘费回了家,也比你困在这强得多呀。你认了得啦,让诸位一毛钱买四个吧,便宜买主。”
他话到这又冲着围着的人说:“哪一位先生要买先说话,等到没有人买啦,剩多剩少,由我一人包葫芦头啦,把它都买了,拿回家里防个荒,行个方便,遇见有病的妇人给她吃去,行个好。”
围着的人听他这一片话,揣摸着意思就有动心的,及至听见一毛钱拿四个去,天下人爱贪便宜的人有的是,都要买点。
那卖紫金果的人脸上便显出有点不乐意的样子说:“一毛钱四个我不卖。”
那识货的行家听见他不愿意卖,向他又说:“你这人真死心眼,不便宜谁买你的,你别瞧着烙饼挨饿,卖点盘费回家,比你为难强不强啊?”
这卖东西人把脚往地上一跺说:“得啦!我任什么话也不说了。谁叫我流落到这步田地哪!错非在这个地方,要不这样着急,给多少钱我也不能够卖呀。”
围着的人听他说狠了心啦要贱卖,就争先恐后地你也往前挤着递票抢着买,他也挤着买,一眨眼工夫,就卖出去多一半,所剩的没有多少啦。那识货的人就向那卖东西的人说:“得啦,收拾起来不用卖啦,剩下的我包葫芦头啦,走吧,跟我到那边茶馆去取钱吧。”
我瞧着这东西卖得贱,有点眼馋,也想着买他几毛钱的,当时还向那识货的行家说了不少好话,请他匀给我点。他听我说了这些好话,也不好不匀给我点。
他当时说:“朋友,这没有什么,您要买这东西又算得了什么,我家里还存着点哪,买不买都没关系。不过这东西是很贵重的,很缺少的,我是要买点来也是为行好。您要买我匀给您得啦,这又算得了什么。”
他向卖东西的人说:“你就把这点卖给这位先生吧,数一数还剩有多少个?”
这卖东西的人又把手巾包打开了,数了数那紫金果,一共还剩有七十七个,我花了六毛钱买了二十七个,便宜了三个。
回到家中高兴已极,和我们街坊一说,街坊说:“你上了当啦!”
我还不相信,与我们街坊抬起杠来。疑团难解,我想出个主意来,到药铺里去趟,叫人家真行家认认货,真假便可分明。
我拿着紫金果到了一家药铺,求人家给看看,药铺伙计看完了紫金果问我:“你这多少钱买的?”
我说:“六毛钱买的。”
他从药抽屉抓出一把来,足有三十多个,与我的紫金果一般不二。伙计说:“你要买我们这些个,一毛钱就卖。”
到了这时候,我才知道纯粹是上当了。我向药铺的伙计问道:“这紫金果,到你们药铺叫什么名呢?”
伙计说:“这宗药品不叫紫金果,他们卖东西的骗人,瞎诌的名叫紫金果,我们管它叫细辛。这种药并不值钱,可是不能多吃。遇见身体足壮的人,用麻黄不准过三钱,柴胡不准过四钱,细辛不准过一钱,他们卖这东西的骗人给个钱倒不怎样,倘若被骗的人吃多了这宗东西,与人命大有妨碍呀!”
我听了人家这番话,东西也不敢要了;送给人家药铺,人家也不要,我只好把它扔在溺尿窝内自认倒霉罢了。
事过两月后,我到西城有事,走到新街口南,见马路边上有个人蹲在地上,眼前放个手巾包,包上插个草标,嘴里不住地喊嚷:“可难哪!可难哪!”
我忽然想起来了,又是骗人的那小子,我要瞧瞧他们如何骗人,站在那里不走要看个水落石出。果然和我那天所见情形一般不二。最奇怪的是围着人都贪便宜,三毛五毛地买那东西。我等他们卖完了,在后边跟着他们,瞧他们到哪去。他们都进了一家茶馆,我也进去沏了一壶茶喝。我喝着茶的工夫,就见他们四五人在一处分钱,一共卖了两块七毛钱,每人分了五六毛钱就走了。
他们这种骗人方法,只要换个地方还能照样骗人,总是那套话,骗了一处又换一处。骗人的方法不改,还是用上就能骗钱。
他们这骗人的买卖,江湖人叫做“老坎”的,又叫“挑生啃的”。那假装南方人卖紫金果的,说他是“掌穴”(这一伙人的头)的,他未曾做买卖之先得先练“浑碟子”(江湖人管他们学说南方的话语叫浑碟子),又得练“发托卖像”(即是假装着急,假装愣头愣脑的,怯头怯脑的)。
到了做生意的时候,他把地势采好啦,蹲在地上,冲那手巾包一嚷,把粘子(观众)圆上,他们“敲托”(管帮腔骗人贴靴的叫敲托的)的就挤在人群里帮腔,那个识货的行家叫“扒包”的(由他装懂行的,用话将布包打开,故叫扒包的),卖钱多少,骗得了人骗不了人,全仗着他扒包的,他要有能耐,贴靴(帮助挣钱的)的时候能够叫人看不出破绽来。挣下钱来,扒包的、掌穴的分头份钱;那嚷嚷尝出酸、苦、辣的人是敲托的,只分小份。
做这种生意是不能靠长地(长地是指固定做生意的场所)的,今天在东,明天在西,也是一种打走马穴(挣一回钱换一个地方)的生意档子。可是做这种生意都是四五个人,一个人做的很少。
据江湖人说,要是一个人能做这种生意,算最有能耐的人。一个人做这生意是圆粘子(招徕观众)也得自己,扒包也得自己,敲托也得自己,别看一人班受的累多,挣下钱来也是自己的。像这做“老坎”的生意,一人做叫“独角坎”,做独角坎的是十年百不遇的才能见得着哪。虽是骗人的行当,能做独角坎的生意人可是很少啊!
#乐享周末分享吧#本故事出自于评书大家连阔如先生自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