蚕豆那些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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蚕豆那些事

章小皖

我家门前的菜园里，黄澄澄的油菜花旁，一畦不起眼的蚕豆花正紫嘟嘟地开着。

一个月后，花落蒂起，那蚕豆荚仿佛肚中孕育着小生命似的，一天天地丰腴起来。

实在等不及了，我便去菜园摘了一大把还未完全饱满的蚕豆荚，然后坐在廊檐下的矮板凳上，剥壳，剥皮，一粒粒地放在脚边的瓷盆里。

幼嫩的蚕豆米，如翡翠般，通体晶绿。只需一把切成寸长的韭菜，便可做成一道可口的时令家常菜。

蚕豆和韭菜，带着各自特有的生命香气，绿意盎然地堆在一碗热气袅袅的白米饭上。

近日，吾儿问我此豆为何名曰蚕豆，我告之，据古书记载，“蚕时始熟，且豆荚状如老蚕，故名蚕豆。”蚕豆本是农家寻常之物，烹饪方式的不同，可带来不同的味觉体验。韭菜炒蚕豆米，两种深浅青绿色的交叠，口感固然清爽无比，但如果每天吃，恐怕也会心生烦腻。于是，母亲常常只将蚕豆连皮洗净，囫囵放在饭锅上蒸。那些睡在饭锅里的蚕豆，吐着舌头，贪婪地吮吸着大米的精华和香气。等到米饭煮好，大锅盖一揭开，那蒸蚕豆的香味便裹挟着饭香，抢先一步窜出来，直往人的鼻孔里钻。我长大以后进城生活，方知新鲜的蚕豆米不仅可炒可蒸，还可用来烧汤。合肥各个土菜馆均可品尝到的蚕豆毛圆汤，肉圆、鸡蛋、蚕豆，都以其最鲜美的本味在一锅汤里纵情释放，彼此没有掩盖其香气，汤清味醇，各有各的好。小满过后，田畴里的农作物都加快了生长的步伐，稍不留神，蚕豆便老了，像个鬓发悉数渐白的老人，被越来越热烈的阳光晒烤得越来越坚硬，直至变成铁石般的老蚕豆。小时候，小伙伴来我家玩，母亲拿不出像样的零食来招待小客人，便拿着葫芦瓢走到稻箩旁，像舀水一样从箩中舀出一大瓢老蚕豆。嫩蚕豆是静默而温和的，晒干了的老蚕豆则有呱噪之感，稍一触碰，便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，生怕别人忽略了它们的存在。大铁锅烧热，哗啦一下倒入老蚕豆。那些成熟的蚕豆种子在烧热了的大铁锅里被锅铲来回翻炒，活蹦乱跳，响作一团。锅洞里的柴火，将热量经由大铁锅的皮肤，不动声色地在一粒粒老蚕豆的身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黑色痂印。噼里啪啦声中，炒蚕豆的香气自锅上溢出，倏地，整个厨房都氤氲在一片浮动着的豆香之中。母亲将炒好的老蚕豆盛在葫芦瓢里，端到我们面前。顾不上烫，小小的手儿便迫不及待地伸向那些热乎乎的炒蚕豆，拈一粒放进嘴里，上下牙齿一嗑，薄脆的蚕豆皮便自嘴角吐出。大铁锅里的狂欢，带来味蕾上的快慰。同样是蚕豆，老嫩之味却迥然有异。老蚕豆，有着与嫩蚕豆截然不同的铁骨铮铮的力道，入口焦香崩脆，豆香味热烈而老练。唇齿咀嚼间，隐约有炊烟的气息。千百年来，人在与植物的和谐共处中，生出许多智慧来，并从植物的秉性中慢慢摸索出了五彩缤纷的可食性。譬如炒老蚕豆。第一个吃老蚕豆的人是需要勇气的，在牙齿触碰到如此坚硬的植物籽实时，大抵不曾想到会有如此令人惊喜的味觉享受。老蚕豆可炒，亦可做酱。彼时我们老家有做蚕豆酱的习惯。将那一年的蚕豆果实交给时间和阳光，数月后便可收获一缸深褐色的蚕豆酱。在我的记忆中，蚕豆酱的香气始终有一种岁月的醇厚和阳光的味道。蚕豆酱蒸鸡蛋，蚕豆酱蒸白干。往往只需一勺酱，便可为任何平凡的食物添香增色。即便是早上吃粥，用筷头从酱缸里蘸一点蚕豆酱嘬嘬，也能让一碗寡淡的白米粥顿时变得鲜香无比。我上高中时，我们学校天桥底下有卖一种被称为“板凳腿”的烧饼。下晚自习，一个个瘦削的身子路过那里，禁不住食物香气的诱惑，从口袋里掏出几毛钱递过去，还不忘交代卖家一句：“多抹点酱。”抹的便是蚕豆酱。蚕豆酱的加持，让“板凳腿”的麦香中又多出一丝咸渍渍的酱香味。大口大口地嚼着，多少寒窗苦读的辛劳一一被消解。如今，城里早已难觅蚕豆酱的踪影。超市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那些酱，味道好是好，终究要输蚕豆酱特有的一段香。我们有时对一种食物或者一种味道念念不忘，实则是对过去年月的流连，抑或祭奠。那些记忆中的味道到底曾给予我们多少慰藉，才换得今生今世我们与它们之间千丝万缕的情感胶着。与其说儿时的我喜食蚕豆，倒不如说是小小的我对生活的一种渴望。也正是因为有渴望，才会拥有获得食物后的无上满足。那满足饱含着一个孩子如愿以偿的情感。而那些被赋予情感价值的食物，亦回馈我们无与伦比的美好味道和回忆。我一次次地在韭菜炒蚕豆的清香里，咀嚼出了童年的滋味，并且幻想着坐在老家的大门槛上，气定神闲地剥着蚕豆。当，当，一粒一粒，不紧不慢地落在瓷盆里。岁月流徙，那些根植于家乡土壤上的旧时之味，穿过悠长的时光隧道，自童年跋涉而来，连着那一簇簇紫嘟嘟的蚕豆花，一起珍藏在飞花日影的光阴里，永不凋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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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小皖

江南无所有，聊赠一枝春